【愛心封面人物】
倡導「安寧照護」‧讓末期病人找回生命尊嚴
──專訪鍾昌宏醫師(二)
(第一屆「保生大帝仁心仁術醫療學術貢獻獎」得主)
■洪樹旺
當牧師醫生 隨時隨地為病人禱告
◎問:您是腫瘤科的專業醫師,又是基督教牧師,你是如何同時扮演兩個專業人員的角色?
◎答:我在醫院當腫瘤科醫師,照顧癌症病人,時常看到癌症末期病人,不但肉體上受到很大的痛苦,心靈也受到折磨,而體會到光是在醫學技術上治療病人,照顧其肉體,是不夠的,有需要從心理及心靈上做多方面配合,才能有更大的效果。我是基督教,所以就到神學院去修神學方面的學分,學一些心靈關懷方面的知識,希望用宗教的方法,或一般人所說的另類療法,作為輔助醫療,來幫助病人。那時帶「醫生職」去進修無法專修,心想3年讀不成,5年6年也無妨,沒有想到居然與專修的同學一起畢業,3年就修完學分,取得牧師資格。後來,又到美國去進修,拿到神學博士學位。
有了牧師身份,我在安寧病房照顧病人時,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可以為病人或家屬禱告,祈求神的幫助。當我提出要為他們禱告時,即使非基督教的病人,也能接受,從未被拒絕過。我為他們禱告,讓他們了解我的關心,了解神的愛,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我們對病人的照顧,要求五全的照顧:一是「全人的照顧」,以身心靈作全面的照顧;二是「全家的照顧」,對病人及其家人都要照顧;三是「全程的照顧」,一天24小時,甚至也服務到家;四是「全隊的照顧」,即所有醫療團隊都來照顧,不只是醫生與護士的照顧;五是「全區的照顧」,將服務的範圍擴大到社區,安寧病房的病人治好回家後,給予社區居家的照顧。可以說五全的照顧,是對病人比較完整的照顧。
學習宗教神學方面的知識,是要幫助我在醫療上的不足。其實除了從心靈與心理上的治療外,凡是有助於治療病人的方法,我都樂於嘗試。例如藝術療法、音樂療法、芳香療法等。我還當過芳香療法協會的副理事長。我喜歡音樂,會演奏五種以上的樂器;喜歡唱歌,好幾年前還組過合唱團,我擔任指揮,團員有病人與其家屬,叫做「悅聲合唱團」,曾在國家音樂廳表演過。病房剛剛有歌聲傳出來,是我們為病人所設的卡拉OK,這也是一種音樂治療。
把握今天做該做的事 盡最大努力做最壞打算
◎問:您治療過無數癌症病人,見過許多癌症末期病人的痛苦與死亡,你又是牧師和神學博士,在學校教過臨終學,請問您對人生與生命意義的看法如何?
◎答:在我的病房裡的病人,嚇死的比較多,真正病死的反而比較少,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常被問到的問題是「我為什麼會得癌症?」、「老陳1天抽3包菸,抽了30年,為什麼不得肺癌,反而我不抽菸卻得癌?」,以及「我還能活多久?」前兩個問題,前面已講過了,至於病人能活多久,非醫生所能決定。
我常鼓勵病人,做人最重要的是「把握今天,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人生就是這樣子,人不知下一秒鐘會怎樣,與其憂慮明天,不如把握今天。就以我自己來說,表面上我看起來健康,但是我一生當中被開過3次刀,都是重要的手術;做了5五次心導管手術,心臟放了5個價值60萬元的葯物支架。我不知道上帝什麼時候叫我走,但是我知道,我盡本份做我該做的事,我不會躺在那裡等死。
在門諾醫院服務時,我有一次心跳高到140,住院到第8天仍降不下來。我的3個病人在門口說:「鍾醫師啊,你拒絕訪客,我們進不去,叫我們怎麼辦?你要快好起來,我們等你。」我聽了很感動,向主治醫生說,與其躺在這裡等死,不如出去看病。於是我走出病房,照常看診做事,說也奇怪,心跳反而慢慢降下來,恢復正常。
還有一次,我躺在病房裡,心電圖突然「噹」的一聲,成一直線,約有30秒鐘沒有心跳,差一點就走了。好了之後,我還是照樣工作、照樣生活。
我把我的經驗說出來,是要做個見證,不是在標榜自己,並且要告訴大家,只要活著一天,就要好好活下去。
珍惜生命安樂活 希望笑死歸於塵土
我是基督教徒,我的信仰告訴我,人要積極、要樂觀、要快樂,我所追求的是喜樂之糧。我的白袍上有幾個微笑的標誌,意思是要常喜樂。我在遺書上有一段話,希望親人們在我人生的最後時間裡,唸一段笑話給我聽,我希望我是笑死的,因為我是哭著來的。我也希望我的病人能和我一樣,即使在痛若的時候,仍然有喜樂,因為喜樂就是良藥,而真正的良藥就是要懂得感謝。我告訴病人說,人要真正懂得感謝,要說謝謝、要說對不起、要說再見,因為人生是短暫的。
也常有人問我:「我們以後會到那裡去?」我說,我們從那裡來,就回到那裡去,像你今天從那裡來,就要回到那裡去一樣。我的宗教信仰告訴我,我是從上帝那裡來的,有一天我也要回到上帝那裡,我有什麼好怕的呢?人生不過是暫時的,我們來到世界,就像客旅一樣。所以我離開世界後,不要有墳墓,火化後骨灰就洒在有花草的地方,不要去麻煩別人;我不要洒在大海,以免造成汙染。這樣或許可以符合我對人生要求的三件事,就是:一、活得有意義,二、活得有尊嚴,三、活得有品質。
在宗教醫院就是要奉獻 要聽埋怨要服務
◎問:在您40年的醫生生涯中,除了最初的9年在榮總外,其餘時間都在宗教醫院服務,能否談談在宗教醫院服務的感想?
◎答:我在榮總接受訓練為腫瘤科醫生後,到馬偕醫院服務,一做就是25年;後來又到門諾醫院為東部民眾服務,做了6年,今年剛來聖母醫院。馬偕與門諾是基督教醫院,聖母則是天主教醫院,都是宗教醫院。在宗教醫院就是要奉獻,它的宗旨與我的人生觀相符,所以我的大半生都在宗教服務,奉獻所學。我在馬偕服務25年,在淡水分院院長任內退休。我常說,在宗教醫院當院長,所謂「院」長是埋怨的「怨」,要聽埋怨,接受埋怨,不像其他公私立醫院院長,那麼有權威。在宗教醫院服務,就要有覺悟,就是要奉獻。陳永興院長來此,也是一樣,是來奉獻,不像在高雄當局長或公立醫院院長,那麼有官威。
台灣醫生退休後,許多人移民到美國等國外去,所以醫界有個笑話,台北到美國比較近,到花蓮比較遠。因為有一段時間花蓮的醫院缺人,向台北求人,卻沒有人要去,因為醫生退休後都到美國去了。我離開馬偕到花蓮門諾,服務了6年,本想就此退休了,聖母醫院陳院長向門諾的黃院長遊說我來羅東,黃老院長還語帶威脅說,你不要退休吧,許多退休的人很快就走了。說的也是,有幾位朋友退休後到國外去,沒幾年就生病的、再見的都有。
到羅東後,發現這裡真是好山好水,是個生活的好地方,所以就在這裡買房子,我想就在這裡終老吧。醫院要我簽3年合約,我只答應服務1年,我來此也是希望我的經驗能傳承下去。現在有一位醫生跟著我學,希望能承繼我的經驗。
廢死刑要配套 做壞事要受懲罰
◎問:您在醫院照顧病人,在學校教腫瘤學,也教生死學、倫理學與臨終學,主張人要樂活,請問你對生命的看法。
◎答:我引進「安寧照護」的理念,至今還是有人不了解其意義。其主要用意在照顧臨終病人,讓他們不要有痛苦。因為80%的癌末病人都會有很劇烈的疼痛,要如何止痛呢?例如消除呼吸或腸胃消化的困難,這些痛如果不能排除,真的是痛死了,活得沒有尊嚴,所以安寧照護的理念是在消除他們的痛苦。但不是刻意去延長其生命,卻也絕不縮短其生命。
許多人受不了痛苦,希望安樂死,一針打下去,一了百了,但醫生不會做這種事。宗教是尊重生命的,要人活得快樂,活得有意義,不能殺人也不能助人自殺。宗教認為生命的存在與否在於神,在於上帝,沒有人有權利剝奪他人或自己的生命。
最近國內為死刑的存廢,爭議不休。我剛說過,站在宗教的立場,我是反對死刑的,因為生命的存在與否在於神,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他人的生命,但是廢除死刑要做好配套措施,對於做壞事犯法的人,應該給予適當的懲罰,重者終身監禁,輕者服勞役,讓他們了解做壞事是不對的,犯罪是要付出代價受到懲罰的。不然,惡性重大、兇殘、不知悔改的人,判個10年、8年的刑,實際關個3、5年,關出來後還是做壞事,這是不對的。
我們都是人,不是神,人沒有完美的,都會犯錯,犯了錯要受到懲罰,但不是剝奪其生命,人的生命在執行死刑後就沒了。最近軍方傳出一件死刑的憾事,因法官的誤判,一位軍人被判死刑,在執行後一段時間才發現殺錯了人,已無法補救。我信仰的上帝是一個饒恕的上帝,人只要懺悔改過,再大的過錯,都會得到饒恕。它要讓人知道神愛世人,在愛的世界裡,思考那些是對的,那些是錯的。
※本文摘選自《愛心世界季刊‧2010夏季號0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