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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維爾—─從劇作家囚犯到總統(1)

■侯忠貞 編譯

  瓦茲拉夫˙哈維爾(Vaclav Havel)出身捷克貴族，共黨上台後遭到清算，小學畢業後不准進入高等學校。他在舞台工作，寫作劇本。1960年代開始投身民主運動，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後更為積極，以寫作批判時政；1977年他領導異議知識分子發表著名的「77憲章」人權宣言，受到國際矚目，但也因此在1979年遭判刑入獄四年。

  1983年出獄後，哈維爾持續推動民主，促成1989年底捷克斯洛伐克首次民主選舉，獲選為總統，以非暴力手段終結長達43年的共黨統治，政權和平轉移，即所謂「天鵝絨革命」。

  帶書卷氣的哈維爾，被視為人民力量和平推翻極權統治的象徵，他的名言：「真理和愛必定戰勝謊言和仇恨」，是他帶領捷克民主化運動的座右銘，也是畢生奉行的圭臬。

  退下總統職位後，哈維爾全力推動世界和平，獻身人權運動，協助其他地區和國家的反對運動人士終結各自國家的專治統治。他的道德聲望及對當今世界的無形影響力，足堪與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緬甸民主鬥士翁山蘇姬、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甚至印度聖雄甘地相比。

  身兼作家、劇作家、民運分子和總統的哈維爾，他本身的遭遇就是一個現代世界的傳奇，美國前總統老布希說哈維爾是「從牢犯到總統」，搞政治竟然還可以保有藝術家的赤子良心，這在全世界真是一個奇蹟！

富豪生活  自感羞愧

  哈維爾1936年10月5日出生於捷克首都布拉格。他出身資產階級家庭，祖先是布拉格的大磨坊主，由於有9個女兒，財產幾乎用來陪嫁，沒給唯一的兒子留下什麼。直到哈維爾的祖父，靠著勤奮與努力白手起家，重振家威，乃至家財萬貫，於是哈維爾一家跨入資產階級行列。

祖父成為大承包商，其主要成就是建造布拉格第一座鋼筋混泥土建築 — 盧塞納宮。哈維爾的父親繼承家業後，購買大片山坡地，興建別墅群、經營飯店。叔父年輕時從事電影事業，開設電影廠，成為當時第一共和時期和捷克被納粹佔領時期最大的「電影大王」。

  小時候的哈維爾是個性害羞的書呆子，再加上身材肥胖，總是成為同學的笑柄。 由於身在富豪之家，哈維爾享有他人沒有的豪奢生活，家中雇用廚師、女僕、花匠及司機，在學校則享受高人一等的優越待遇。哈維爾在自傳中寫道，這些優越的生活在他與同學、老師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然而他並不將與他人的差距視為理所當然，他反而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羞愧，請求取消特權，渴望與他人平等。哈維爾特有的哲學家思索與反省特質，此時已依稀可見。他相信這種童年的經歷對他的一生和寫作都產生了影響。他後來寫道，他的資產階級背景，喚醒了他心中的一種社會情感，一種對於不應得的優越條件，一種對於不公平的社會障礙，以及對於因出身或其他原因所決定的高於他人的地位……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盡量擁有同樣的機會。

  1948年，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奪取政權，哈維爾的家庭被打成「走資派」，地產被沒收，他受完義務教育後被禁止上中學。他只能進入一家化學實驗室擔任實習生與助理，靠著清洗試管賺取微薄薪資。哈維爾進入夜校就讀，工作、課業之餘，設法參加舞蹈課和舞會、在舊書店找書讀、和朋友辯論或創作。

當兵接觸戲劇

  哈維爾的創作歷程早在學會寫字母時就已開始，十三歲時寫了第一本哲學書。在實驗室工作期間，著述一本原子結構小冊子，建立一個不存在的三維元素周期表。工作至入伍(1957年)前這段時間，是哈維爾渴求知識的時期，他發現無形的精神價值，發現自我，創作詩歌。

  哈維爾並沒有因境遇的劇變而向現實妥協，反而讓他生命中豐碩的文藝靈魂激發出來。也因為文藝細胞而對政治現狀不滿，哈維爾開始注意到共產社會的荒謬性。

  1954年，哈維爾畢業於夜間文化學校後，向各大學藝術系申請藝術史和藝術哲學的研習，卻屢次被打回票。他於1957年入伍2年，進入地雷兵團服役（當時總是把「最沒有價值」的人送進死亡率最高的地雷兵團），由於各師團大力推廣文化活動，演出可以不必參加軍事訓練，於是哈維爾加入演出行列。在部隊第二年，他開始嘗試劇本創作，然而軍政治處在查看哈維爾的個人檔案後，認為創作者是用戲劇取笑他們的結論。這就是哈維爾與戲劇的首次相遇，他的創作生涯也於此邁向新領域。

成為戲劇家  荒誕劇為民發聲

  哈維爾於20世紀60年代，開始在捷克的公共舞台嶄露頭角。退伍之後，哈維爾到ABC劇院工作，起初當舞台管理員，後來當專職編劇。在這裡，他開始了解，舞臺上下令人激動的智性和情感的理解氣氛以及包圍劇院的那種特殊磁場，並且深深被吸引。他也開始認真寫作劇本，也帶著年輕人的一股傲氣，在「劇院」雜誌發表一些理論文章。

   1960年，哈維爾轉到巴魯斯拉特拉德劇院當舞台管理員，這次真的有機會創作，並做一些有創造性的劇場工作。這個小劇院的主要特徵就是它的幽默，其本質是一種荒誕的幽默，它不像諷刺劇那樣只把真實事物變形，而是把真實事物整個顛倒過來。這些喜劇大部分是誇張或比喻，用批評的、社會的或倫理的方式揭示一些基本思想。至於戲劇技巧，滑稽與歌唱相伴，天花亂墜的幽默措辭與精雕細琢的珠璣詩句並陳。

他起初與傑出荒誕派小說家伊凡˙維斯科切爾共同創作了「搭便車」，後來獨自寫了2部創作「花園舞會」和「備忘錄」。這兩部劇作分別於1963年和1965年後，使他很快在較廣泛的捷克觀眾中獲得了名譽。他用虛構的戲劇荒謬挺身對抗真實的政治壓迫，因此成了當政者的眼中釘，但卻成了人民心中的民主與真理鬥士。他曾這樣告訴自己的人民：「在這個由謊言所建構而成的政治體系中，唯有生活在真實中，才能真正擁有力量，唯有這些人才能動搖這個體系的根基。」

  哈維爾在巴魯斯拉特拉德劇院工作8年，這8年對他至關重要。他可以全心獻身戲劇，投入他感興趣的那種戲劇。他從早到晚都在劇院，直到1968年離開時，他完全是為了這個劇院而活的。他在這裡從舞台管理員、燈光設計師、場記、唸台詞，直到成為劇作家。

  哈維爾的劇作被描述為具有捷克特點的荒誕派戲劇，他認為童年時期遭受同儕排斥，以及共產得勢後所進行的階級鬥爭，皆對他的戲劇創作起了關鍵作用。哈維爾表示正因為那種「非因為我自己的錯誤而被排斥在外的感覺」，才使他成為多產的劇作家。他個人認為荒誕派戲劇是20世紀最重要的一種戲劇現象，因為它展示處在危機狀態的現代人失去了根本，一切在分崩離析，既無力承認現實，也無法逃避。他只好等待，卻不知是在空等待。他最看重荒誕劇的地方，在於它能抓住存在於氣氛中的東西。

  哈維爾的創作融合在捷克當年的政治現況之中，所寫的幾乎都是嘲諷社會與政治的諷刺劇。用簡陋的小舞台、幾個演員就可以演出，讓台下受壓迫的一般人民笑忘現實苦痛。有人統計過，共產黨統治捷克40多年以來，全捷克只有2位劇作家沒有獲頒任何獎章，其中1人就是哈維爾。獨裁者最喜歡頒發一大堆名目的獎章攏絡人心，哈維爾從來不吃這一套。他事後回想笑著說，或許是因為他寫多了政治嘲諷鬧劇，上帝要懲罰他，「所以就讓我當了總統，陷入以往在劇本中被我嘲弄的現實裡面，無法自拔！」

加入作家協會  倡議改革

  1956年，捷克作家協會召開第2次代表大會，決議創立「5月」雜誌，作為青年一代作家的刊物。哈維爾受邀出席青年作家會議，他在會議上強烈要求官方承認像詩人科拉什和塞弗爾特(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這樣作家的存在。他的呼籲成為這3天會期裡人們討論和爭論的主要話題。

  1960年代中期，捷克出現一批改革派共產黨員，或稱「反教條主義者」，他們主張在實踐中對馬克斯主義做更自由的解釋。1963年，第3屆作協大會同意為青年作家創辦「特瓦什」雜誌，到了1965年，哈維爾加入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協會，同時成為「特瓦什」的編委。該雜誌是由一群非共黨的年輕作家所創辦，沒有表明支持某種學說，只發表編輯們人為是好的、有意思、有深度、有真實情感的作品。哈維爾利用1965年紀念捷克解放20年的作協大會，發言痛批作家協會內部官僚主義、死板和偏執，並力主「特瓦什」雜誌有權存在。發言雖贏得如雷掌聲，但這個運動卻失敗了。在與作家協會鬥爭的初期，也是他從事文化與公民政治的開端，最終使他成了一名異議分子。「特瓦什」雜誌把他從戲劇圈拉出來，但他後來回憶說他當時並不清楚這一步會將他帶到何處。

布拉格之春

  1948年捷克共黨全面掌權，國名改成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共和國，整個捷克斯拉夫的廣大領域被劃入鐵幕之內。。

  1965年開始，有鑒於共產制度導致經濟蕭條，共黨政府貪污腐敗，共黨內以杜布契克為首的改革派崛起。1968年1月5日，捷共中央召開全會，杜布契克當選為中央第一書記。他上台後公開向「蘇聯模式」挑戰，通過了「行動綱領」，提出改革黨的領導體制，實行有計畫的市場經濟，廢止出版審查，保護地方選舉與自由集會結社的權利，這就是杜布契克所提出的「擁有人性面貌的社會主義」，也就是著名的「布拉格之春」民主運動。

  蘇聯領導人布里茲涅夫絕對不能容忍「行動綱領」，向捷共施壓，杜布契克回信硬頂了回去。當年的8月20日深夜，蘇聯及華沙公約其他國家的50萬大軍從各個方向出兵。一夜之間，捷克斯洛伐克便被占領，杜布契克遭到軟禁。捷克被迫簽訂了城下之盟「莫斯科議定書」。1969年4月，胡薩克接替杜布契克就任第一書記，繼續實行「正常體制」，「布拉格之春」宣告結束。

  哈維爾創作的人生直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民主運動失敗，而產生質變。從這時候開始，哈維爾從原本一個藝術家以戲謔的方式嘲笑批判政治，變成以自己的生命賭上政治運動。

 「布拉格之春」期間，哈維爾說他沒有處在任何行動的中心，整個活動都是由改革派共產黨人在主導，他的主要活動範圍還是在作家協會。他唯一公開的政治行為是在「文學報」發表了一篇頗具影響力的文章「論反對派」，呼籲成立一個建立和共產黨平起平坐的新的民主政黨。1968年4月，他的第3部戲劇「越來越難集中精神」在巴魯斯特拉德劇院公演。5月和6月，他到美國待了6週，他的劇作「備忘錄」在紐約莎士比亞戲劇節公演，不久該劇獲得了百老匯的奧比獎。

  1968年8月21日蘇聯派兵佔領布拉格時，哈維爾加入自由捷克斯洛伐克電台，每天都對現狀作出評論；加入全國抵抗委員會，寫講稿。那一週的經歷令他「永生難忘」。

遭到批判  書劇被禁

1969年3月，哈維爾在布拉格的公寓套房天花板上發現了一個竊聽器。捷克官方報刊、廣播、電視開始出現對他的攻擊。這年秋天，哈維爾與另外一些人因在抗議總統胡薩克的「正常化」政策請願書上簽名，而被控顛覆罪（既無審判也無判刑）。之前的作家協會被解散了，哈維爾的書與其他「非正常化」作家的作品，都從所有學校和公共圖書館被清除出去，它的劇本被禁止上演。

  1970年代以來，哈維爾最著名的戲劇是三部獨幕劇「瓦內克三部曲」，主角瓦內克是一個很像哈維爾本人，說話柔和的異議作家。在這裡，哈維爾直指專制體制如何對那些異議人士產生影響，普通老百姓忍辱負重，透過沉溺於不動腦筋的消費來掩飾自己的屈辱，尷尬的與當局言歸於好，然後又覺得他們的沉默最有利於正義的事業。這些劇作是哈維爾此時的行動主義和他對極權主義下沒有發言權的受害者的同情心聲。

營救宇宙塑膠人

  哈維爾曾經跟60年代最重要的另類樂團「地下天鵝絨」的主唱路瑞德說，他們的音樂對於改變捷克的歷史具有非常關鍵的影響。1968年，布拉格之春正如火如荼展開時，當時還是一名劇作家的哈維爾，卻在五月來到這個既是波希米亞頹廢前衛文化的中心，又是西方資本主義頂峰的紐約。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一趟旅行將從此改變捷克的命運。

  他在東村的知名表演場地Fillmore East看到音樂鬼才法蘭克札帕的表演，在哥倫比亞大學看到占領學校與警察激烈衝突的學生運動，然後他帶著一張「地下天鵝絨」專輯和幾張迷幻搖滾的海報回到布拉格。

  1970年代初，哈維爾被撤銷一切職務，被打成敵人，在走投無路下只能過一種國內流亡生活。他和妻子愛爾嘉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北部赫拉德西克的一處整修過的農舍，除了日常的戲劇、文學寫作及政治活動之外，哈維爾有更多時間去思考。這一時期他寫了成為作家黑名單後的3部戲劇：「同謀者」以一個未加說明的軍事獨裁政權為背景、「乞丐的歌劇」根據約翰˙蓋伊的原劇改編而成及「山間酒店」。這段期間，他跟「反教條主義」的作家科胡特、瓦楚里克、克里瑪等人常在他的農舍聚會。

  1975年，他寫了一封長信給總統胡薩克，敦促他要認識自己平靜的社會生活背後，所暗藏的深刻的精神、道德和社會危機，負起重大責任。

  捷克的反對運動在1976年後日漸活躍起來，搖滾樂儼然已經是這個反抗政治運動的一枚重要彈藥，因為它構成了官方文化之外的「第二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樂隊是「宇宙塑膠人」，由伊勞斯(別名馬哥)擔任藝術指導。他們一開始就是以模仿紐約「地下天鵝絨」起家，而他們對「地下天鵝絨」的認識便來自當年哈維爾帶回來的專輯。由於「宇宙塑膠人」的大受歡迎以及反體制思想，他們終於被逮捕，包括伊勞斯、他的樂團成員以及這個地下組織的其他歌手，共18人。

  哈維爾本人感覺到「宇宙塑膠人」和其他搖滾樂團演唱的歌曲放射出某中特殊感受，音樂深刻而真實的表達出了深受世間折磨的人們對於人生的見解，他認為這些人不過是一群想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唱他們喜歡的歌、以誠實方式表達他們思想的年輕人。哈維爾決定挺身相救，他和以前「特瓦什」雜誌共事的哲學家尼麥茨等人組成了辯護委員會聲援，引起了國際間的注意。最後只有4人被判刑，其中3個人刑期很短，伊勞斯刑期最長。

發起77憲章  坐牢4年

  通過聲援活動期間各群體的相處和友誼，反對派的各主要組織和團體從此打破過去的單打獨鬥，非正式走在一起了。公審那天，聚集在法庭外的人群就是「77憲章」運動的原型，其中充滿一種平等、團結、樂觀和樂於助人的氣氛，一種共同的使命感和威脅感所激起的氣氛。哈維爾和尼麥茨都感覺這其中蘊含著力量，應把它轉化為持久的力量。它們很快就發展成捷克民主化過程中最重要的異議組織 ─ 77憲章（Charter 77）的核心。

  經過1976年12月10日開始的3次會議後，1977年1月，公布了著名的「77憲章」，公開要求捷克共產黨遵守赫爾辛基宣言的人權條款，保障公民的基本人權、言論和思想自由。並公推哈耶克(1968年外交部長)、哈維爾及哲學家帕托切卡3人為發言人。

  憲章公布後，有很多成員整天在魯茲伊內監獄接受審訊，晚上被放出來後就開始聚會做各種準備和聯繫工作。1月14日深夜，在結束審訊後，哈維爾被推進牢房。他被以「危害共和國利益」的罪名判處14個月徒刑。1977年5月，他被放出來，再度成為憲章發言人之一，參加各種辯論，又被關了6週。警方不斷對他盯睄、抄家和審問，地方當局好幾次將他軟禁、污辱和威脅。1979年5月，當局把他逮捕，以「顛覆共和國」罪判刑4年半，引發國際社會矚目，歐洲議會更要求捷克斯洛伐克政府釋放包括哈維爾在內的異議人士。(.....待續)